CRISPR-Cas9基因編輯的臨床運用,還差最後一步嗎?
2018年,中國科學家賀建奎將兩個運用CRISPR-Cas9基因編輯過的胚胎植入子宮,生出兩個號稱不會被HIV病毒感染的嬰兒。結果發表後,引起極大的爭議。爭議的焦點,不在應不應該利用基因編輯技術,增進人類健康。爭議的焦點而是應不應該利用先進的基因編輯技術,或是行之多年的基因轉植,基因剃除技術改變卵子、精子或人類胚胎幹細胞的基因。隨著這種邏輯走,運用基因編輯技術在成人的幹細胞,似乎是既可行又沒有倫理上的疑慮,而且還是道德上迫切需要的治療方式。終於,今年初美國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發表了第一篇用CRISPR-Cas9基因編輯技術,體外改造病人自己的造血幹細胞,然後移植到病人體內,成功治療一位重度地中海型貧血,跟一位鐮刀形貧血的病例報告。治療後病人不用再倚賴輸血為生,鐮刀形貧血引發的血管栓塞也消失了。
人類基因體中,有多套基因都有潛力做出血紅素。在生命週期不同的階段會用不同的基因來做血紅素。在媽媽子宮裡時,胎兒紅血球所用的血紅素(胎兒血紅素),是由兩個alfa 血紅素跟兩個gamma血紅素所組成(alfa2 gamma2)。出生後gamma2被關掉開始表達beta2, 血紅素變成兩個alfa 血紅素跟兩個beta血紅素所組成,即一般我們熟知的alpha2beta2形式。地中海型貧血有甲型乙型兩種,乙型地中海型貧血的患者的基因體中,beta 基因帶著單點位的致病變異點,或是大段的基因缺失,以致於病人沒有能力製造beta 血紅素,成人血紅素不足而出現貧血的症狀。這次接受基因編輯的地中海型貧血患者正是乙型的患者。鐮刀型貧血則是beta血紅素中,第6個胺基酸從麩胺酸變成纈胺酸,在低氧的情況,血紅素變形成絲狀聚合物,血球被撐到變形成彎月鐮刀的形狀,通過微血管時容易破裂。
有了這兩種貧血的基本常識,我們再回到胎兒血紅素跟成人血紅素的轉換上。在人群中,並不是每個人胎兒血紅素都被關的死死的,有些人出生後還一直表達gamma 血紅素,稱為胎兒紅血球持續存在症。遺傳學的研究查起來是出生後原本是要靠一個名字叫BCL11A 的蛋白質,結合在調控gamma 血紅素基因表達的DNA序列上,藉此關掉gamma 血紅素基因表現,讓beta 血紅素有機會接手。不過就像人有高矮胖瘦一樣,不是每個人紅血球中,BCL11A蛋白質的量都一樣多,BCL11A蛋白質量比較少的人,出生後還會持續製造gamma 血紅素,形成胎兒紅血球持續存在。如果巧合同時有遺傳到胎兒紅血球持續存在症和乙型地中海型貧血,貧血的症狀會緩解不少。其中的道理很簡單,由gamma 血紅素代打,beta 血紅素壞掉的問題自然變輕很多。同樣的道理,同時遺傳有胎兒紅血球持續存在症跟鐮刀型貧血的患者,貧血以及血管堵塞的情況也會輕微一點。
往前再探究一步,為什麼有些人的BCL11A就是可以少一點呢?遺傳學的研究發現,基因體中有一段序列是用來在“出生後”的“紅血球,精準地啟動BCL11A 基因的表達,這段被稱為紅血球系專一性強化子 (erythroid specific enhancer) 的DNA序列中,有個人群中不少見的變異點,序列變異的位置剛好是轉錄因子(一種刺激基因表達的蛋白質)在基因體的結合位,這位置鹼基改變後,轉錄因子結合到DNA的親和力變差,BCL11A 的表達也就跟著變差,結果誤打誤撞反而可以拯救乙型地中海型貧血跟鐮刀型貧血的患者。
講到這裡,用科學歷史發展的順序陳述可能比較混亂,換從基因調控的角度看變成下面這個樣子,紅血球系專一強化子的效能如果變差,BCL11A變少,出生後繼續製造gamma血紅素,beta血紅素突變所引起的貧血症狀則會減輕,一句話說完,真的不複雜。所以科學家、醫師、藥廠都把腦筋動到BCL11A紅血球系專一強化子身上,幾年前還沒有CRISPR-Cas9可以剪輯基因時,科學家就曾經用另一種效率低的ZNF 基因剪輯系統,在老鼠動物模式跟人類細胞培養模式證明,如果破壞紅血球系專一強化子的序列,確實能增加gamma 血紅素的表現量。再者,細胞培養模式的實驗也顯示用CRISPR-Cas9 破壞BCL11A紅血球系專一強化子也有同樣的效果。到此,萬事皆備,只剩倫理委員會通過,進行人體試驗了。果然今年初有了好消息,論文中描述的兩個患者,都有不錯的臨床反應。
有關CRISPR-Cas9用在治療上的設計上,安全的考量上,都有很多技術細節可以進一步介紹跟討論,不過篇幅的關係,本篇主要是要檢視CRISPR-Cas9這個號稱精準可以到單一鹼基,高效率可以高到80%甚至更高的基因剪輯技術,在人體試驗上的處女秀,有沒有像宣稱的那麼神奇。老實說,在乙型地中海型貧血,鐮刀形貧血的例子中,CRISPR-Cas9的潛力沒有完全發揮。怎麼說呢? 站在科學研究的角度,沒有將鐮刀型貧血病人身上beta血紅素中的第6個胺基酸,從致病的纈胺酸改回健康的麩胺酸,就沒有那麼到位地符合個人化精準醫療的定義。這次CRISPR-Cas9只被用來做DNA 序列剔除,剪掉一個或數個鹼基都可以達到抑制BCL11A表達的目的,是對錯誤容忍度很高的特殊情況,並不是可以廣泛運用到其他單基因遺傳疾病的通則。所以看起來我們在臨床上運用CRISPR-Cas9,正處於剔除基因序列後,還要編輯回正確健康的序列的最後一步上,這一步還不算真的已經走完。
但是站在臨床工作人員的角度看,一個名叫CTX001的CRISPR-Cas9藥物,同時可以治療乙型地中海型貧血,鐮刀形貧血兩個重大疾病,是個無比精妙、不可多得的設計,也是累積前人無數的研究結果才能得到的結晶。用棒球做比喻,9局下半,一人出局,滿壘,究竟是在beta血紅素DNA序列上硬碰硬,用快速直球連續三振兩名打者的硬漢作風比較爽快,還是內野滾地球造成雙殺,四兩撥千斤的風采比較高明?
參考文獻: CRISPR-Cas9 Gene Editing for Sickle Cell Disease and β-Thalassemia. N Engl J Med. 2021 Jan 21;384(3):252-260. doi: 10.1056/NEJMoa2031054. Epub 2020 Dec 5.